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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十六】隔世

【十六】隔世

排版不好请原谅,我太忙啦这是朋友写的!文笔很好呢!

by.天宫翎
     1
      暮秋深寒,白雪观四处草木黄落,凋零的枯叶簌簌飘下,层层堆叠,铺覆满下山的径道,山头朱果高挂,个个红艳橙丽、颤颤巍巍地垂坠在枝头,山脚蛰虫咸俯,一夕之间,竟是百豸幽藏,蜗居于遮盖风霜的天然洞府,安安分分地叼裹着枯朽腐叶沉沉安眠。
      远天徐徐卷起一星白光,岚烟雾海般清虚飘渺,顺着起伏丘霭凝成一条绵延的细线,半山间有道观坐落,清晨,斑驳沉重的观门被人打开,小道童垂首而立,随着两声清越的朗笑,门槛内齐齐迈出两对足靴,一黑一白,往上看是两段风光霁月的丰姿,黑衣道人眉目清冷,形如苍松,白衣道人俊秀文雅,正微微侧身与他说着什么,两人身量相仿,步态亦默契地一致。
       “……两位道长!”身后有脚步声急急追出来。
     晓星尘和宋岚听得人声,齐齐回头,只见一纤瘦身形的少女朝他们跑来,晓星尘温声问道:“阿菁,怎么了?”
     阿菁喘匀了气儿,才仰头伶俐道:“道长下山可不可以帮我捎点东西?”
    “自然,阿菁要带什么?”
     闻言,阿菁稍稍羞赧一番,才小声嗫嚅道:“一支簪子,你以前送给我的那支……”她似是想起什么,下意识地捂住嘴,见晓星尘只是微微滞一下,才赶紧摆摆手打岔道:“随便什么样的都行,道长选我不挑。”
     “……好。”晓星尘没多想,他醒来便不记得前尘往事了,只知道宋岚和阿菁皆是知交故友,也许,自己以前曾给她买过簪子罢。
     “走吧。”宋岚立在道观门前,看着远山岚烟渺雾微微凝起了眉,当年义城一事早已散作尘烟,晓星尘和阿菁魂魄安养,得以回魂转世,而自己也得高人指点,修补原身恢复人形,未防好友太过沉湎过去,郁郁寡欢,他还特地求了夷陵老祖帮忙封住他前世的记忆,而今三人聚首,在这山间贪晌朝暮岁月,倒也算宁谧安乐。
      至于当年往事,知道的心照不宣,忘记的清风如旧,谁也不提谁也不问,义城已远,如那苍雾缭绕的鸦青山头,沉沉地映不出它原本的模样。
     两人下得山来,走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,宋岚稍稍蹙眉,晓星尘知他微有洁癖,便体贴地走到他身前,为他隔开迎面走来的人群。
      前方突然一阵骚乱,两人相视一眼,立即提步上前,只见摊铺前伏地跪着一穿布衫的中年男人,而一把森然阴郁的长剑却微微挑起他的下颌,沿着剑身往上看去,只见剑的主人右脚踩着一条长凳,身体呈微微倾俯的姿势,不甚在意掂了掂手里的利剑,甜腻腻地说道:“我是为你好啊,好意提醒你,汤圆很糯,米酒不够甜,你不感激我就算了,怎么,却反而来瞪我?”
      旁边有人窃窃耳语:分明是这人耍无赖吃白食,店家实在忍不住出言斥责几句,这才被他踢飞桌椅按倒在地,现在他却是苦情好心的客人,而店家反倒成了蛮不讲理、度量小不容人之辈,可见此人颠倒是非,反转黑白的能力远非常人可比。
      这人相貌年轻,三分俊朗七分稚气,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,明明是少年人甜腻的口吻,可眼神却是掩盖不了的阴鸷与野气。
    听到这个令人生寒的声音,宋岚立即不顾一切地剥开人群,那人恰好也似有所感地望过来,看清那与前世一般无二的稚嫩面容时,宋岚怒从心起,双目更是赤红,爆喝一声,想也不想便提剑纵身凌跃过去。
      变故陡生,流利的剑光在灼日下泛着清冷银光,势如长虹一般贯刺过来,随着一声“薛洋!”的弑恨痛喝,拂雪的剑势瞬间聚凝,直取薛洋的面门。
       被唤作薛洋的少年明显一怔,随即收回佩剑抬手抵挡,却还是被拂雪的剑气斥退几步,人群中传来一声叫喊,他的身形陡然凝住,连原本快要露出的森然凶光也尽数虚散化开,漆黑地似乎暗无天日的眸子里一片空白,双眼发虚地凝着人群那处。
       拂雪再次凝势刺来,薛洋却没躲开,剑身擦过他的肩胛骨,黑衣立即染上一道血痕,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吓得四散而逃,薛洋被刺这一剑,原本的怔愣化作令人恶寒的狠戾,降灾出鞘,森寒剑芒与拂雪的银光交锋缠斗,他出招刁钻古怪,路子又野得很,往往出其不意,兼之这些年恶磨苦练,很快便占了上风,晓星尘见势不对,立即执握霜华加入战局,三道剑光瞬时交错成一团,薛洋见状不利,右手御剑,腾出左手直击宋岚的心脏,晓星尘调转剑身,炎日下,一道华光折闪即逝,只听“铮”地一声,打斗的三人皆向后撤退数步,才堪堪站定。
       薛洋剑尖抵地,看着没入自己腹中的霜华,又抬眼看一如当年那般凝住剑势的晓星尘,突然张狂大笑了几声。
      “……对不住。”晓星尘神色愧赧,他并不曾想要伤人,刚才缠斗中不知为何突然心神俱乱,一时不慎才失了分寸。
     “晓星尘,这一剑,算我还你的。”薛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,仿佛怕错失什么奇珍异宝般,他一字一句地回道,不知是不是笑了太久,连眼底都泛起了泠泠泪花。
      晓星尘还是当年在兰陵街头初见时的模样,那时似乎也是如此,他掀了小贩的摊子,这两臭道士看不惯多管闲事,三人缠斗一处,幸得金光瑶从中调解才作罢,而今场景如昨,故人却非,他投胎转世,留念前尘重来一载,明明知道他在山间道观,行至此处却是近乡情怯,连着几日胡乱转悠,累了在摊子歇脚吃一碗汤圆米酒,谁知这里的小贩不懂看人脸色,这才收敛自己回世后少见的慈悲善心,祭出降灾露出本性,准备好好把人修理教训一番。
       晓星尘听言,微微后退一步,剑尖抵地,颔首回应道:“我与道友素不相识,”他略顿了顿,似有疑虑,“不知,何来欠我一说?”
       “……”薛洋怔住,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既是狂怒又是狂喜的复杂情绪。
       “星尘,不必与他多言。”宋岚心头一跳,似想带着晓星尘就此离开。
        “哎哟!好一个清高道士!蛮不讲理上来就打,打伤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,啧啧……”薛洋浑不在意小腹汩汩流血的伤口,他说这话时眼神儿阴森地扫过宋岚,转到晓星尘身上时又变成受人欺负的苦主模样。
      被他这么一说,晓星尘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做过什么,赶紧上前扶住他,连声道歉道:“对不住,我……”
      薛洋余光暼到宋岚阴沉的脸色,甚为得意,嘴上却像市井之徒一般不依不饶地胁迫道:“快带我去瞧大夫,若是血流干了,”他意味深长地闷哼一声,才亦真亦假对晓星尘说道:“老子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!”
      宋岚听得眉头一拧,这个薛洋分明还是上一世那个杀人放火的大魔头,他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使自己容貌与前世无差,甚至是浑身健全,连小指也不曾残缺,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极为危险恶毒,这一世,晓星尘决不能再与他有半点牵扯。
    “我们走!”宋岚想着,拉住晓星尘就要离开。
      薛洋何等机敏,见状,他赶紧也扯住晓星尘一条手臂,整个人的力量靠过来,甚至故意抬手想挥开宋岚,后者眉心紧蹙,凝成冰霜之色,身形立刻错开一步,仿佛极为反感厌恶。
       毕竟是伤人在先,晓星尘扶稳薛洋,对宋岚说道:“子琛,我先带这位公子去看大夫,随后再去找你。”相处数年,他也算了解好友的脾性,生平最是嫉恶如仇,方才路见不平,可按好友的性子,哪怕出手也断不会取人性命,而方才两人过招时他看得一清二楚,好友的剑势招招凌厉,直取人面门,分明是要人性命的架势,他几年不曾下过山,又不记得过往之事,或许好友与这位公子有何宿怨纠葛也不定,这么猜踱一番,才提出两人分道而行的想法。
       宋岚皱紧眉头,还未来得及说什么,晓星尘先报以他宽心的笑意,这才搀扶着薛洋,沿街问了路人,缓缓向医馆走去。
         宋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并没有没有提步跟上去,一来他憎恶看到薛洋那张嘴脸,二来约了人有要紧之事商谈,总不好临时爽约。
2
        晓星尘扶着薛洋沿路寻医馆,前者忧心忡忡,后者却是浑不在意,一路只直勾勾地盯着晓星尘看,目光坦然,毫不掩饰,弄得晓星尘好不自在,清咳一声问道:“这位……公子,我脸上可是有东西?”
     他不记得前尘过往,不记得虁州的大流氓薛洋,不记得兰陵街头的初见,亦不记得义城的朝夕相处,薛洋唇角一挑,不知是该苦涩还是该窃喜,只亲昵地搂着他的小臂,故意笑道:“道长脸上有花,”
    顿了顿,他认真地道:“可好看了。”
     晓星尘明显一怔,两人分明是萍水相逢,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,大抵是这少年长得一副面嫩讨喜的模样,他这么想,嘴上却岔开话题,礼貌问道:“我还不知,公子叫什么名字?”
     薛洋掩下心底翻涌的情绪,垂眸道:“薛洋。”上一世,你宁刎剑求死也不愿与之为伍的薛洋。
       “哦,”晓星尘应他一声,走路的时候注意他小腹流血的伤口,他微微侧头看过来,目光清亮且柔和,道:“贫道晓星尘,你若不介意,唤我一声道长亦可。”他翕动了一下薄唇,似乎还想再问什么,却终究只是抿抿嘴,缄口不言了。
     方才薛洋说还他一剑,十有八.九,是认错人了吧。
      “……道长,”薛洋低低地唤了一声,神情晦暗,复杂难辨。
     “嗯?”晓星尘微微侧首看他。
     “医馆到了。”薛洋心底深舒一口气,抬手指了指旁侧高悬的牌匾。
      “好,我带你进去。”晓星尘扶着他,迈过高高的门槛,薛洋抬脚时故意蹙眉,脚下没抬起来,眼看着就要往前扑倒,晓星尘伸手把人拦腰揽住,尽量不触到他的伤口。
       “……多谢道长。”鼻间盈满熟悉的清淡味道,仍似上一世在义城时那般,他有一次调皮地学阿菁走路,说小瞎子腿这么短怎么迈过这么高的门槛,说着说着脚下没留意,往前差点扑在地上,好在那时晓星尘拉他一把,拦腰揽过他,言语轻斥,却丝毫听不出一丝责备意味。
      听他这么一说,晓星尘心中更是愧疚,怕他不小心摔倒,道一声“得罪”便环过他的腰身,大掌落在他腰侧揽着他走。
      医馆的大夫给薛洋包扎好伤口,又开了方子给他抓好药,晓星尘才搀着送他回家。
      听到薛洋住在客栈,晓星尘便婉言提出跟他上山养伤的建议,薛洋心底翻翻白眼,面上故作愤然道:“你那位道友不得扒我一层皮?”
       “……不会,子琛他不是这样的人。”两人一路交谈下来,晓星尘倒是对这位少年观感颇佳,若不是对他方才出招狠戾的事还有印象,恐怕真要以为他是观里那些安分讨乖的小师弟了。
       薛洋心里“嗤”一声,面上却道:“道长记得每日要来看我,给我煎药,”末了还不忘咄咄提醒:“我的伤可是你造成的。”
      晓星尘心里的愧疚更添一份,连连应好,这才与人告别,沿着来时的路离开。
3
      晓星尘和宋岚一同回到白雪观,把采买的东西悉数分发下去,宋岚不好细细询问白日发生的事,怕提得太露骨反倒引起怀疑,只好仔细嘱咐阿菁几句,便闭关了。
      山间岁月安谧静好,秋风萧瑟,满山枫红,又值红柿成熟的季节,阿菁每日在山里采摘野果,再兜回来送到晓星尘面前,道:“道长,你尝尝看,这柿子很甜的。”
     晓星尘正在院中看书,宋岚闭关已有月余,他的修为已经到了一定阶段,不得不静下心来凝神参悟,在这期间晓星尘时常偷偷下山去,给人煎药陪人解闷,眼看着薛洋的伤势迟迟结痂愈合不了,他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愁郁,在白雪观里也时常走神,阿菁跟他说了一大堆,晓星尘也只从中抓住两个字眼,“很甜?”
      “……嗯!”阿菁愣了愣,仍凑在他跟前叽叽喳喳:“以前坏东西在,最爱跟我抢着吃这……”她说着说着又赶紧住了口,自那日宋道长跟她说两人在山下碰到薛洋后,她便更留心起晓星尘的一举一动,此时竟一时嘴快,就这么把“坏东西”三个字顺口给说了出来。
       “坏东西?”晓星尘放下书本微微仰头看她,后者被他看得一个踉跄,放下竹篮子里的柿子赶紧风一样地跑出去,只留下袅袅炊烟般虚渺的语句:“道长,我忘了方才师弟叫我帮忙去摘野菜来着……”
     晓星尘摇摇头,看了看篮子里卧着的几只熟柿,皮肉金橙,看起来异常鲜软,周围甚至有淡淡的果香盈绕,晓星尘就这么细细端看了很久,薛洋喜甜,应该也爱吃这朱果,这么想着,面上微微一笑,把垫在篮底多出一截的布子遮盖掩好,也罢,入夜后全给他捎去好了。
4
     暮至,长街浇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花,俗言道,一雨便成秋,等天完全黑下来,四周凄清肃寂,灯火寥落,冷风刮蹭着窗角而过,的确扑起阵阵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。
    薛洋蜷腿蹲坐在长凳上,支着下巴看着桌上明晃跃动的烛火,不知在想什么。
      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薛洋耳尖一动,须臾,外头便有传来两下沉缓的叩门声,薛洋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,才喊一声:“进来。”
     “外头好冷。”晓星尘裹挟着一身湿冷的寒意进来,把竹伞立在门角,这才提着篮子向薛洋这边走过来。
      薛洋站起身讨乖道:“我来给道长捂捂手。”他说着便伸出手,后者恰好把篮子提过来,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捉住,小心翼翼地握在两只手心,似乎是觉得他手冷,鬼使神差地,薛洋低头往手心处呵了一口热气。
     湿暖的气息萦绕缠裹,两人俱是一愣,晓星尘感觉耳根处有些薄热,轻微地使力挣开,把小竹篮放在桌上,道:“你,喜不喜欢吃柿子?”
      薛洋掩下眸中得逞的笑意,抬手翻开包裹的巾布,看到里头躺着几只安然无恙的熟柿子,才亲亲热热道:“道长有心了。”
       晓星尘坐下来,道:“你的伤如何?”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,但薛洋的伤养了也有个把来月,却时不时渗出些血来,断断续续地结痂,晓星尘很是忧心,又道:“你有什么要办的与我直言便好,尽量少四处走动,免得不小心碰到伤口。”
     “可我想道长的时候,你都不在啊。”薛洋理所当然地拿出一个柿子,随意就着那布擦了一下,张嘴一口便咬了下去。
     汁液横流,鲜香四溢,薛洋眯了眯眼睛,继续道:“我只好亲力亲为了。”
     晓星尘道:“那我以后尽量,多寻点机会下山来。”宋岚看不惯薛洋,闭关前特地婉言嘱咐过一番,晓星尘不忍拂好友心意,可薛洋的伤是他亲手所致,每想至此,心头愈发歉疚,两厢权衡考虑后,便只好趁夜深人寂白雪观守戒松懈时才下山。
    “说话作数。”薛洋不知在想什么,眼珠子咕噜乱转,又挑出一个软绵熟透的柿子举到晓星尘面前,邀请道:“道长,你快尝尝,这个好吃。”
      晓星尘奈不过,只好就着他的手咬一口,鲜美的汁儿在唇齿化开,甘涩清甜,薛洋凑过来,眼睛亮过案台的烛火,“道长,我挑的,好不好吃?”
     像个做了好事等着人夸的稚子,晓星尘无奈一笑,抿掉唇角残留的甜味,如他所愿道:“好吃。”
      薛洋给他的感觉很奇怪,两人以前明明素不相识,但相处起来竟异常自然愉快,他听他讨巧卖乖,任他撒泼打滚,知他喜好憎恶,似乎一切都印刻在脑子里,不用揣摩不用试探,自然而然的默契,他懂他,他亦了解他,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般。
  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,他和薛洋,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曾相识了。
     “我们……”
      “你……”
       两人同时出声,却又几乎同时顿住,晓星尘微微一笑:“你说。”罢了,不管是否曾经相识,如今能同在一处谈笑,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?
     “道长今晚可不可以多留一下?”他长长的睫羽垂下来,恰好盖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慌乱。
    晓星尘迟疑:“这……”
   “不愿就算了。”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,薛洋“蹭”地一下站起,晓星尘伸手拉住他,“我……”
    “不是不愿,”他无奈道,“你伤口先给我看看。”
     薛洋不情不愿地撩起衣角,露出嫩白的小腹,腰身劲瘦,两侧髋骨有些突起,裹缠的绷带又染出些血晕,晓星尘凝眉道:“坐着,我给你重新包扎一次。”
    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,等包扎好了,晓星尘才抬头道:“我留下来。”
     薛洋面上一喜,又听晓星尘道:“不过,你现在得去休息。”
    “休息就休息。”薛洋挪着步子往床榻走,坐在榻沿拍了拍床板,道:“道长快坐到这里来,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?”
    晓星尘道:“……我不会讲故事,”顿了顿,唇角缕起些微苦涩的笑意:“也没有什么故事可讲。”
    “不会就算了。”薛洋不耐烦地挥挥手,上一世晓星尘起码还有师族同门的事可讲,如今忘了过往,又每日待在无聊透顶的道观,哪还有什么故事可讲?
     “那你等我睡了再走吧。”薛洋和衣躺下,似乎不放心似的,还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捉着晓星尘的手腕。
    “你安心睡,我不走。”晓星尘细心地用左手给他捏好被角,又打趣一句:“你比观里那些小师弟可娇矜多了,他们年纪比你小,却从来不跟我闹这些。”
     薛洋不满地哼哼唧唧两声,侧过身子,却是不理他了。
     案台烛火摇曳,悠悠晃晃,驱走室内扑窗的寒意,不知过了多久,薛洋似乎是睡着了,整个身子蜷成戒备的姿势,又微微翻身回来,面对着晓星尘。
      少年人的身形还未完全长开,却已是极为高挑,面容稚嫩而俊朗,眉形舒展,唇瓣微抿,很是讨喜的一副面相,此时唇角残留的汁液凝成金黄的痂,晓星尘垂眸细细端看,忍不住伸手在那处轻柔抚过,末了,才动动长了点指甲的小指,把凝痂轻轻地抠剥下来。
      屋顶湿雨落瓦,窗外残风呜呼,不知过了多久,远天渐渐明朗,鸡鸣犬吠,晨鸟觅食,晓星尘把薛洋露在外头受凉的手捂回被窝,这才起身拿了竹伞,缓步离开。
5
     下过一场夜雨,山间更为空寂,晓星尘打着竹伞踩在青石板山道上,雨渐渐大了,穷山笼着寒雾,欲眼迷朦,衣襟也被微微沾湿,视线里突然出现一道纤瘦的身影,晓星尘稍稍讶异,“阿菁?”
    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,阿菁的鼻尖有些发红,她撑伞站在门前,闷闷地喊一声:“道长,”
       “道长,你去哪了?”阿菁狐疑地盯着他手中空荡荡的小竹篮看,她早晨起来去晓星尘的住处,里头被褥空空,四处打听也没得寻得个人影,这才寻到门口来看看。
       “……啊,”晓星尘绕开话题,有些生硬地问道:“吃早饭了吗?”
      他显然是想避而不谈,阿菁却不依不饶,撑伞走到他面前仰头道:“道长,你,你是不是去见那个坏东西了?”见晓星尘垂眸不答话,阿菁后退两步,虽是白瞳,眼底却汩汩淌出两行泪来,她气急败坏地一跺脚,“道长你忘了坏东西以前是怎么骗你害你了吗?”
       “我……”晓星尘一时无措,抬手似乎想摸摸阿菁的头,后者却避着躲开,他的手僵在半空,不尴不尬地缓缓落下,垂在身侧蜷曲捏紧,才略有些疲惫道:“阿菁,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       “那是哪样?道长,你摸摸你的心问问,你分明,分明是……”阿菁气得眼角发红,咬着牙挤出一句她不想接受却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,“你分明是喜欢上他了呀!”
     这话一出,不止晓星尘怔住,就连昨夜出关此时刚迈出门槛的宋岚也怔住了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晓星尘手里的竹篮子陡然落地,他捏紧伞柄,低声呐呐道:“不是,我……”
      “星尘,”宋岚深深叹一声,“你回来了。”两世挚友,好友什么心性没人比他更为了解,性若蒲苇,心若磐石,有什么事情一旦认定,便很难再改变动摇,一如当年义无反顾挥剑自刎,一如现在,风雨无阻地下山见人。
     晓星尘在雨幕里站了许久,久到鬓边的墨发都被斜飘进来的雨丝微微打湿,他才开口道:“子琛,我想记起以前的事情。”
       有些事他不是不记得,也不是不知道,正如那日偶然听到宋岚关于他记忆被封的交谈,他心里其实有些释然,他没有活在一片混沌浑噩之中,也没有活在虚无苍白的阴影之下,他亦感念好友一片苦心做出这个抉择,只是,他也希望,那些曾经活在他周围的人,那些认识他或他认识的人,都鲜活地呈现在自己面前,他有着关于自己曾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,他能知道自己的绝望彷徨、悲欢哀喜,他亦希望,有些活在过去的人,能重新回到他的面前,堂堂正正、安安稳稳地过好当下。
      雨墨泼天而下,隔着雨帘,宋岚看不清好友的脸,只读懂了他语气里的坚定,他收伞转入门中,道:“好。”
    这是他的选择,无论为何,他都尊重他。
     晓星尘缓步跟了过去,阿菁愤愤地跺了跺脚,无奈,也提起裙角飞快跟上。
     宋岚回到书房,转开壁上挂着的画轴,从密室捧出一手掌长的金丝楠木锦盒,动作轻柔地取出一柱指节长的香,道:“此香是当年魏先生留下的,说是有助你修补召齐残魂。” 
      “……怎么这么小气?就给这么一小截儿?”阿菁在一旁小声嘀咕,眼珠子却是死死地盯着那截颇有奇用的妙香。
     “据说是叫回魂香,魏先生特地炼制的,只此一截。”宋岚淡声解释道,又示意晓星尘躺卧一旁榻上,他则点燃了那截奇香。
      袅袅的熏香徐徐腾起,更给书室添一份清雅,宋岚和阿菁两人站在旁侧,看晓星尘静卧成十指交叠放在心口的姿势,阿菁小声问道:“道长,这,这要多久啊?”
       “看星尘的定力。”宋岚负手而立,一直细细观着好友神色,只一会儿晓星尘的额前便开始冒出冷汗,俊秀的眉宇微微蹙起,连交握的十指也微微蜷曲起来,宋岚心中一凛,阿菁看着更是揪心,赶紧问道:“宋道长,道长他,他不会有什么事吧?怎么只这一会儿就……”
      是啊,怎么只有这一会就进入在义城时残魂的收聚,回魂香有收录残魂的功效,一段记忆在他心里停驻的时间越短,代表这段记忆给他的印象越沉缓宁和,魏无羡当年是按晓星尘的一生刻录篆香的,他在抱山散人门下当徒弟时岁月无忧,聚魂时自然不会历经什么痛楚,而在义城则不同,那是他上辈子,喜怒哀乐交织烩杂的地方,也就是说,他在山中待的十几个寒暑,还不及在义城的几年时日来得刻骨铭心。
    宋岚神色复杂,看着好友眉间极力隐忍,十指止不住颤动,甚至有种想就此熄灭熏香截断回魂的想法。
     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雨势渐收,晓星尘也逐渐平息下来,宋岚和阿菁两人双双上前去,阿菁握着晓星尘的手担忧地喊道:“道长?”
      “……对不起。”许久,晓星尘才艰涩道出这句迟来的、一直埋在心底的道歉之语,当年一事,诸多过错,最后无颜面对旧友,愧对恩师,更无法面对义城无辜枉死的百姓冤魂,才拔剑自刎,以死了结。
       “都过去了,道长……”阿菁趴在他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,边哭边颤着声音呢喃重复道:“一切都过去了……”
       “是我该说对不起。”宋岚把手缓缓落在好友的肩头,眼眶也有些湿润,他道:“错不在你,星尘。”
6
     薛洋百无聊赖地在客栈等了好几日,仍不见晓星尘下山来,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。
     这日一早,他起来整好装束便沿途问路,独身一人提步走上白雪观所在的山头来。
     行至半山的道观已是曦日东升,天边霞光万丈,金色的光芒撑破红云透过堆叠如峦的云层,给满山苍郁的烟岚渺雾也晕上缕缕金光。
      薛洋站在道观门前,有小道童立在门前拱手作礼,问道:“敢问公子所来何事?”
      “……求姻缘。”薛洋细细思索一番,掏掏耳朵懒洋洋地答道。
       “……这,公子怕是来错了地方,我们这里是道观,求,求姻缘恐怕得去寺庙,”一道童朗声回答,又指着其中一条山路好心道:“护国寺从这里下山,往右抄小道直走便是。”
       “……”闻言,薛洋眼中凶光毕现,这般喜怒无常且变脸变得如此之快吓得两位道童连连后退,直到差点撞上身后厚重的朱漆木门,薛洋才没事人一般踱着步子过去,帮其中一位小道童理了理微乱的道袍,亲昵的模样宛如邻家笑容可掬的大哥哥:“我来找人,去把你们观里的晓星尘道长喊出来。”
      “道,道长他生……”小道童被吓得说不上话来,越是着急舌头越打结,另一个年纪稍小,索性坐在门槛上捂着眼睛呜呜大哭起来。
       薛洋一脚把门踹开,单手抱起舌头打结的那个道童,又拎起另一个坐在门槛上的,笑容依旧亲昵:“带哥哥去找道长好不好?”
        “……不……”小道童哭得双眼红肿,一打嗝,一个“好”字就单独从嘴边溢了出来。
      “真乖,”薛洋满意地点点头,捏捏他白嫩白嫩的脸蛋,抬握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往前指了指,问:“好,给哥哥指路,这条,还是这一条?”
     挂在他身上的两个道童吓得哭得要命,他却玩得不亦乐乎,一会儿恶狠狠地威胁:“快告诉哥哥,不然,就把你们两个都卖到山下去。”一会儿又甜腻腻地哄劝:“哥哥的袖子里有糖,想不想吃啊?”就在他乐此不彼地继续耍弄两位小道童时,宽阔的廊道尽头有声音沉缓传来:“薛洋。”
      听到这句,薛洋的身形顿住了,其中一位道童趁机从他身上滑下来,又踮着脚去扯另一位道童的小腿,薛洋把人放下,任由他们跑了,自己则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,微微垂着眼睫立在那里,复杂的神色里带了点难以觉察的慌乱。
      晓星尘的十指几乎缩成拳状,他款步朝他走来,不过几丈长的距离,两人却似隔着天堑和生死,他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立住,缓缓开口,打破薛洋几日以来夙夜难寐的惶恐不安,甚至把他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直接钉死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里,他道:“以前的事,我都记起来了。”
      他的唇色有些发白,呈淡淡的粉色,没有几日不见的热络寒暄,没有对前尘往事的质问,亦没有对他此行上山来的礼貌过问,眼底一如既往,澄澈如水,仿佛能直透人心一般,叫人不敢与之对视。
       似是过了很久,又似乎只是一瞬,薛洋从打坐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,恍惚地偏了偏步子,就要潇洒转身离开。
      耳边擦过的冷风让他无比清醒,原来浮生几日的美梦也不过是一时痴妄,佛说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他薛洋不信神佛,不尊天理,不顺常道,便注定孑然一身,一开始便已是一条道走到黑。
      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之说,灭栎阳常氏,修鬼道拼凑阴虎符,屠戮白雪观研制尸毒粉,剜人眼割人舌,诱晓星尘杀活人走尸,这凡间种种,他干过的事情天理难容,罄竹难书,天道不收他,一世轮回,他骨子里还是睚眦必报,只不过重新得遇他,愿意暂时蛰伏罢。
      前世唯一遗憾,大抵是在义城的那段静好岁月,不够长久不够迷惑洗刷他曾犯下的滔天罪恶,而那沉溺在白雾里的黄粱美梦,最终也硬生生地被人戳破。
      “薛洋。”晓星尘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,他的声音一贯清越,此时听起来竟有些沙哑。
       薛洋微微顿住,却没有回头,他稍稍抬眼看低空踩着云痕飞过的山鸟,伤好了,他是不是,该像前世那般谋划如何拉他下水,如何步步算计,让他与自己这种邪恶阴毒、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为伍,让自己这滩淤泥污染这朵高洁无暇的莲花,这样,两个人,一条道上,也算有个照应了。
       有脚步声缓缓从后面传来,薛洋已经握紧双拳,成十足戒备状态,然而,等待已久的剑刃没肉的痛感没有传来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温柔怀抱,晓星尘从后面轻轻揽抱住他,声音缠绕着鼻息落在他耳侧:“薛洋,你不曾欠我。”
     纠缠两载,他与他之间,从不是亏欠二字便能轻易抹平,人最怕真情,飞蛾扑火也好,头破血流亦罢,他们走到这一步,从不是为了所谓的赎罪与偿还。
       他或许欠栎阳常氏,欠义城无辜惨死的百姓,欠这寥寥众生中的一者,却从不曾亏欠于他。
      “你,你再说一次。”薛洋定在那里,方才转身的潇洒烟消云散,此时喉头涌动,连带得声音都微微哽咽起来。
      “你不曾欠我,”晓星尘轻叹一声,“你我二人,从不是‘欠还’二字便可说清楚。”
       像是盘亘在空谷的深渊等待良久,终于等来了狂喜罕至的足音,薛洋转身埋进他的怀里,哭得像受欺负的孩子那般,涕泪一塌糊涂,带着重重的鼻音道:“晓星尘,我不欠你,你也别想负我!”
        晓星尘宽大的袖子遮住他,把他搂裹地更紧,任这周围寒风肆虐,他却护紧怀中人柔声哄道:“不负你,也不会再抛下你。”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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